Tuesday, July 25, 2006

見鬼的城市

一個怎麼樣的城市,才被稱作Haunted city呢?

有鬼,見鬼,鬧鬼,有一種鬼靈陰森之氣籠罩的城市,世上有這麼一種城市嗎?

一切都是隱喻(metaphor)?亞里士多德在《詩學》對隱喻作出了經典定義:隱喻便是把一個事物的名稱轉用於另一事物,一就是從種轉向類,一就是由類轉向種,再不是便根據類比關係從種轉向種。Metaphor的第二個字根phora,便是一種位移,一種變化,透過移動和變化,我們借用了某一個事物的名稱,例如說Haunted City,轉到另一事物上,例如說香港;香港是見鬼的城市。當轉移成功,語境確立,我們甚至不消提出原本事物的名稱,一提起Haunted City,便曉得是位於南中國珠江三角州,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創造了經濟奇蹟的地方了。

但甚麼是見鬼的城市呢?世上根本沒有這種城市。見鬼的城市和鬼屋(haunted house)不同,當然也有人可以振振有詞宣稱世上沒有鬼屋,但我們的社會民間文化卻很清楚,透過傳聞把城鄉的某一些居所稱為鬼屋,而我們也很清楚,進入了被稱為鬼屋的地方,可能會有些甚麼遭遇。我們不用真的有進入鬼屋的經驗,便可以掌握所謂鬼屋的意義;這和Haunted city不同,我們其實不怎樣了解,甚至不怎樣能想像所謂Haunted city的實義,是一座佈滿鬼屋的城市?是好像人被鬼靈附身那樣,被幽靈鬼怪附上了的城市?

我們借用了別的事物名稱,轉到目標事物上,是要以那別個名稱所帶有的意義,用到本來用不上的地方,從而產生新的觀念新的看法,當然也附連了新的感覺。作為隱喻,Haunted city這個名稱本身沒有明確的意義,於是我們反而須在它的應用上,在進入被喻為見鬼城市的過程中,經驗那城市的生活,思考那城市的問題,反過來去確定/掌握它的意義。

2006年7月24日星期一,農曆丙戌年六月三十日,香港天氣異常悶熱,一層厚厚的smog罩著全市,人在其中,呼吸困難。下午時份,部份地區電光大作,風雨交加,兩小時內閃電超過二千次,西貢白石台附近落雹,令人想起電影《強戰世界》(War of Worlds)的場面。

《強戰世界》中的閃電(不行雷),是外星人乘電下降地底,駕駛早已埋好的三腳戰車,回到地面見人就殺。落雹,中國人傳統視為不吉利,何妨是在大暑天?關漢卿《竇娥冤》以來,「六月飛霜」,向被視為人間怨氣深重的兆象。這一天走到街上,的確有一片陰氣罩體的感覺。

更要命的是,六月三十之後的一天,正是農曆七月初一,連續十四天祭祀群鬼,超度游魂的盂蘭節會,便告展開,這一天在這個城市走動,你很容易感受到一眾餓鬼快從某處撲出肆虐。

何謂陰氣?不正之氣?令人不舒服的氣流?具體說來,是城市污染廢氣冷氣機熱氣和熱帶濕氣的綜合吧,配合高溫的話,便將暴露在其下的人體緊緊包裹,產生焗悶憋死,很不自在的感覺;配合低溫和風的話,則令人彷彿被攝去魂魄,不寒而慄。--不會人人都看到鬼,但鬼影幢幢,鬼氣森森,則可以無風起浪,疑心生暗鬼。

在這個城市居住,要疑心生暗鬼,實在太容易了--回歸快十年,爭拗天天難息,是前宗主國撤退前埋了數不清的政治地雷!吃了雞發燒,是H5N1!在鬧市中有陌生人向你走來,小心騙徒!領匯一度不能上市,幕後黑手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西九龍文娛藝術區遲遲不能上馬,背後該有耍不清的陰謀;每天吃下喝下的食物飲料,久不久便輪流有報道聲稱它們致癌有毒隨時取你老命......

在一天二十四小時裡,你曾喊出多少聲和「見鬼」同義的助語詞?Shit!?媽的!?Dammit!?天啊!?Holy Christ!?頂!?屌!?.......

不正之氣,又可稱作戾氣。是的,到處感受到這麼樣一重氛圍的城市,大抵便可叫作Haunted city了。

不止少數人研究過,為甚麼靈異題材的小說,漫畫,電影,電視一直在香港如此吃香。這個現象可以有多個解釋,但其中一個最見鬼的解釋,該是跟香港人都有病相關吧;不正之氣,化為癘氣,觸之即可發病,甚麼病?毋庸多說了吧,還不是精神病?

用精神分裂或心魔解釋靈異經驗,一直是不欲迷信者選擇面對鬼怪的路途:見鬼是異聽幻視司覺失調的結果。不過,走出病理學和煞有介事的心理學範圍,「香港人都有病」,後面的文化命題其實是「香港人不得不有病」,這個城市不得不成為Haunted city。香港人都有病,說到底,只是又一個文化隱喻而已。

德勒茲(G. Deleuze)和伽塔利(F. Guattari)在名著《反伊迪帕斯--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症》(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nrenia)中明言,欲望機器是機器,不是隱喻!他們這樣說時,是要對反於傳統對精神分裂的論定--患上精神分裂的人,精神會完全跟現實脫離,無法回應現實訴求也無法處理現實問題,而只能用種種心理機制自絕於世界;然而,在文明社會,跟資本主義機器配合的欲望機器,卻是現實的,它可以理解為打斷的系統,在現實中介入,切斷一個又一個流,像上生物學課取一個標本的橫切面放在顯微鏡下研究;透過截下,產生分裂,欲望生成。

嘴巴切斷食物流,成為吃的機器;切斷沉默流,成為說話的機器;切斷事件流,成為新聞報道的機器......每一個器官,都可以是不同的機器,而每一個機器,生產出形形色色的欲望。

我們都不得不成為切斷一個又一個流的分裂者,因為只有這樣,我們的欲望才出現,也只有這樣,欲望在得以在資本主義文明社會被確認,運作,並指向實現。分裂,是欲望機器化操作所展現的方式。

在這個意義下,我們大抵早已讓這個城市的某一些流給切斷,產生了見鬼的欲望(又或者更貼切地說,見鬼的見鬼欲望)了。我們情願見鬼啊!給切斷了的氣流,不恰好是不正之氣嗎?不正好是陰森靈異,鬼影幢幢的前導(precurser)嗎?欲望(desire),是對缺乏的抱憾,欲望女體,意指缺乏女體的話,我們有點捱不過去;欲望銀子,亦即意向排除窮困,遠離缺乏金錢的遺憾。那麼,沒有了靈異鬼怪陰氣邪風的話,我們會抱憾甚麼?

是甚麼流給切斷了,以至我們要抱憾不見鬼?這問題大概是Haunted City這提法最發人深省的其中之一吧,由是我陷入一重深深的,見鬼的沉思裡。
(攝影:李向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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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ly 21, 2006

埃及的想像

身後是四千人倒下的飢荒
灰黑色的泥磚路
伸展至長空
林海在前面召喚
沙漠的另岸
沒有救贖

耶和華不會跟上來吧
請勿!
是我叛了祂還是祂叛了我
都無所謂了
當你看著一頭一頭羊
牠們的眸子逐漸失去光芒
承諾都扔上雲霄
遠去
不前設回歸的路

左邊是白色的牆
右邊是不該在此生長的棕櫚
厚而重的雲層
傳下法老的鼻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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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全

關於劉鎮偉《情癲大聖》中引用達賴六世所寫「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詩句,去年我曾和鳥飛青空和舞神展開過一輪討論,不過鳥飛後來刪除了部落格,所以重貼在這裡,新增一些觀點,作為劉鎮偉愛情觀討論的補充:

原詩: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達賴六世情詩》,按藏文原義該譯成《倉央嘉措詩歌》。內容多是關於愛情的,所以稱為情詩也無不可,但其實也有人認為那些詩歌是藉愛情講宗教,甚至講政治!這批情詩,一般都認為是倉央嘉措所作。但是,也有人考證不是他所作,而是別有用心的人因要陷害他而偽造的。也有人認為,裡面部份是倉央嘉措作品,部份可能是流行於當時或更早的民歌,採集而成。

據查找,《達賴六世情詩》現時有多個版本,計有:拉薩梵式木刻本五十七首,于道泉教授藏、漢英對照本六十二首,西藏自治省文化局本六十六首,青海民族出版社本七十四首,還有一本四百四十多首的藏文手抄本。另有人說有一千多首,有譯成五言的,七語的,六言以至自由體的,英語更不在話下了。 舞神曾堅稱詩本是長詩,但後人分段譯出,方便閱讀,才誤編成詩集。

劉鎮偉用倉央嘉措的詩只是挪用,因為那人可能愛女人多於佛法,他其他的詩可以得見他可能沒有真正的兩難,如:欲倚綠窗伴卿卿,頗悔今生誤道行。有心持砵叢林去,又負美人一片情。-- 明言後悔梵行(其實也無所謂後悔,因第一,他做活佛非自願;第二,他白天做活佛,晚上便做登徒子,夜夜荒唐,無女不歡)。

另一首更白:端居布拉達宮時,倉央嘉措稱上師,夜醉酒樓美女側,衲本人間一浪子。

好一個「納本人間一浪子」!

有沒有真正的雙全(今天稱為雙贏),真的很難說,有研究者便認為,倉央嘉措表面上暗地裡做登徒子,實際暗地裡卻從事反清活動,當官府發覺他的「秘密」,他便成功令清廷放下戒心;浪子活動成為他反清的最佳掩護,同時反清成為他跟一眾女子相愛的最佳掩護。所謂雙全法,在他而言便是既有女人,又能找到政治(政教合一,因而也是宗教)的合法性。

來到劉鎮偉挪用的版本,唐三藏(謝廷鋒)的雙全便是,他既無法,卻又可以和假岳美艷(蔡卓妍)一起生活--紅顏化作白龍馬,兩人在鏡花水月中相聚,甚至同取西經,是一種別開生面,另僻幽徑的法子。

雙全,不是你求便求得到,相反,你愈求,可能反而不成事(如來在天堂訓斥唐僧的執著);如來的話,顯示伊人因無所求,所以她對唐僧的愛才是無限(沒有限期)的,如果我們以「為求無限,所以須放下」去理解,便是倒過來拉底價值,就像以「但求無不為,所以無為」來解釋「無為而無不為」一樣;無限是結果,不是目的。你做的時候,沒有想要達成甚麼,雙全是因為你從不求取雙全;即使你妄圖雙全,即使最終成就,也是你想像不到的雙全。

回到倉央嘉措,我們可以以極有為的方式看他,但他何嘗不可以是無所為而為?他何嘗不可能是以「納本人間一浪子」的態度,結果成就了他的雙全?一切已作古,活佛之心,凡人豈可便識?所以說,真的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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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ly 16, 2006

現代城市發展的電影反思--以超時空要愛為例(節錄)

如果城市是一種生活的工具,那麼我們曾幾何時,對它表徵現代和進步所投入的熱情,早已被沮喪和失望代替。這個工具要反過來控制「主人」,在所謂異化或疏離的眼光底下,城市不再正常,令身體耗損,阻礙精神,不再適合「健康」的人居住;我們等待城市醫生拿起他們的手術刀,給我們來一個了斷,治療一切創傷......

假如電影屬於現代性,屬於城市,那麼,電影導演是否便是城市問題的醫生呢?

數不清的電影開首,是特定城市的遠鏡;那些不時夾雜中鏡的畫面,總不乏熙來攘往的人群,繁忙的交通,然後工作人員名錄、片名蓋在種種城市影象上,彷彿在交代故事發生場景的同時,即時已展示了文本空間的雙重性。

電影的敘事隨著置於交通工具上的攝影機,隨著那向外張望的主觀鏡頭來開展,又或者以特定角色為焦點,顯示他/她在一種流徒/游動狀態中,並不罕見。那旨在要觀眾一開始便建立一種城市流動感覺,一種要你一直走,或令你意識到主角正置身於變動不居的環境,多采繽紛同時可能危機四伏,充滿可能卻又無法控制,其中有很多興奮,但總不免滲入丁點傷感;浪漫隨時襲來,但大抵令人疲累。
(下續五千字)

(全文將見於張偉雄編:《電影下雨時--香港城市與香港電影的對話》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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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水月,時不我予--劉鎮偉的時光倒流遊戲

《天下無雙》(2002)的長公主(王菲飾)瘋了之後,不斷找人陪她出走。其中一次她居然要皇兄(張震飾)和皇嫂(趙薇飾)回到梅龍鎮,對方問她原因,她便說:如果不是這樣,兩人又怎會邂逅相識,共諧連理呢?

既已相識相愛,何故要重回故地,重歷舊境,仿如舊時人,再建往年情?

還是,長公主心中,時光已在倒流?鏡花水月的關係,本就不能以正常時空承載。今朝她眼中的兄嫂,帶上了昨日風骨,她一方面與今天的他們之籌畫,一方面又向昨日的他們預言。

電影至此已近尾聲,桃花乍開,長公主這番「瘋言瘋語」,多少觀眾輕輕放過?

一句看似已無關宏旨的念白,大抵蘊涵了一直貫串編導劉鎮偉作品之中的時空穿梭之秘。說劉鎮偉的時空遊戲有甚麼微言大義容或言重,但作為透視和深思劉創作取向其中一條主要線索,劉式時空穿梭委實有不傳之趣,當中的轉換、嫁接,複雜處,跟另一條性別倒錯的線索,可謂不遑多讓。

歷史可易?不可易?

時光倒流的敘事遊戲,無論有多少種玩法,一般都涉及時空奇圈。

今天的主人公回到過往,影響了過去,最終發現如果沒有了回流所作的事,過去便不是那個樣子,也不會有今天的處境。從前種種,固然導致今日種種,但透過時光倒流,過去的其實又是現在的結果。某意義上,未回流前的自己,根本料不到未做的事便是當下至於斯的原因。

當時空奇圈作用在同一個人身上,不同時段的自己會有機會踫上。這雖違反科學常識,但不少創作人仍喜歡如此,因為天馬行空,敘事的可能性更大。

傳統的玩法:失驚無神回到過去的主人公,往往只不過見證了歷史(把以往抽象的認識化為具體的認識),解釋了若干歷史之謎。敘事中,主人公有時會因機緣而成為推動歷史的關鍵人物,但這時總會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被認可或發現,從而不見於歷史記載之中。

一句話:以不改變歷史為務。在這種敘事中。即使當事人看似有能力或一時的衝動去改變歷史,但最後總不會成事,有時甚至會散播冥冥中歷史沒法改變的信息。

黃易的《尋秦記》(後來由無線改編成電視劇),是這一類的代表。

新近的玩法:回到過去便索性改變歷史,於是現在也隨而翻新。主人公最終發現,隨著倒流所作的一切,原本的現世會由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替代,就像變魔法。《回到未來》之後,這一種玩法幾乎成為時光倒流遊戲的新公式,平行時空和可能世界的觀念,泛濫四溢。

時光倒流所為何事

《西遊記》(1995)和《無限復活》(2002)的時空穿梭,雖然涉及的時間回度差距甚大(前者長達五百年,後者則只有三天),但基本上都採用了相信歷史可以改變的玩法。

至尊寶(周星馳飾)透過月光寶盒回到過去,遇上自己的前世孫悟空,本來他是聯同牛魔王要吃唐僧肉,被觀音收伏,但經歷一番至尊寶介入的波折,二人合而為一,孫悟空從水薕洞醒來,師父不再煩,經常鬥嘴的師兄弟變得相互扶持,本來是妖精的兩姐妹(莫文蔚和藍潔英)共事一夫--一切改變了,當然是變得更「好」。

阿仁(鄭伊健飾)回到過去,一心挽回賭局及救回好友阿星,最終發現要殺死阿星的竟是自己。他的努力令憾事得以挽回,在車廂中和他一起穿越時空並發生了感情的天娜(張柏芝飾)雖然在時空奇點消失,但沒有回流經驗的那個天娜也發生了改變,兩人仍陰差陽錯地建立了發展的默契。

城樓上,孫悟空看見這一世的至尊寶以夕陽武士之身,懷著王家衛電影角色的驕傲而行將錯失一段情,他決心助其一把。時光倒流在劉鎮偉的作品中所為何事?畫公仔已畫出腸了。

多少回我成非我

「曾經有一份至真的感情放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到失去時才後悔莫及。塵世間的痛苦莫過於此。如果老天可以讓我回頭再來,我會和她說一聲我愛你;如果要為這份愛加上個限期,我會說是:一萬年。」

時光倒流,當事人得以回頭再來一次,但即使其他憾事可以挽回,世界變得較美,但那段愛情真的便有結果了嗎?新一代的至尊寶畢竟已是別人,孫悟空深愛的紫霞確實香消玉殞;阿仁真正愛的,二十五號的天娜也真的消失了。《天下無雙》透過情比金堅(由《西遊記》飾演紫霞的朱茵扮演)口中說出的,結果只能在鏡花水月中尋,原來一直是劉氏懺情不二法。

掛名黎大煒作品的《超時空要愛》 (1998)其實有更明確的展示。劉一路(梁朝偉飾)在死亡邊緣才愛上一個自殺少女,時光倒流到三國時代,兩人變成諸葛亮與呂蒙,呂蒙要諸葛亮留下來,但後者則希望前者陪他回到現代。如果二人留下來,呂蒙可能很快會隨關公就義逝世,選擇回去吧,在要緊關頭呂蒙又不得不留下來,手刃關公才可令眾人如願。無論如何兩人都會陰陽相隔,古今分離。

為甚麼劉鎮偉要這樣安排呢?

俗情世間,多少回我成非我,大抵,永恆真愛不能駐步其中吧。

直接坦白的愛情攻略

以下或可作為提示:《超時空要愛》甫開始,劉一路便透過畫外音交代自己剛和第六個女朋友分了手,不明所以,感嘆男女之間為不何不可以一開始便坦誠相對。最好一見面便肉帛相見,把缺點都暴露在對方面前,以後每天便只會發現對方的優點。這才是男女相處的「長久之道」。

後來,他真的可以和初相識的女子赤裸互對,但對方告訴他,那只不過因為大家都死了,對看著的是靈魂,不是肉身。

類似的愛情理論在《無限復活》再度出現,阿仁和天娜在露天咖啡座大談禽獸的愛情之道;先性後愛,也是要先置於低點,以後才有可能每天愛對方多些。這番道理當場令一對男女成了好事,但導演立即讓觀眾看到,女的其實是一名妓女,立即應承男的上床只不過利字當頭。

劉鎮偉在在不忘自我拆解這種直接坦白的愛情攻略,充份顯示了在塵世間,即使有得到真愛享受真愛的法子,那也是一種隨時站不住腳的浮沙攻略。人不可以保證自己不怯弱(像《天下無雙》的李一龍,像《西遊記》的至尊寶),何況,即使時光倒流,當事人擁有了某種預知的能力,也仍不便真正能洞悉天機,填補錯失。因為錯失的往往不是行為本身,而是某種機微,即使重新再做多少遍,仍會有新的可能新的變化,令絕對補償成為不可能。

在劉鎮偉的愛情世界,死亡,從來不是障礙。錯置,更老早不成問題。(由《東成西就》(1993)到《天下無雙》,那一句「誰是男誰是女有何所謂」,盡可有無窮聯想,但錯置的其實不限於性別,而是包括了生死、時空和身份。)然而,遺憾始終是遺憾。如果說王家衛的愛情遺憾屬於浪擲和延擱,則劉鎮偉的便是形而上的、「本質」上的。鏡花水月,並非作為一種精神安慰,而是讓當事人體會愛那不存在的存在感。

只有不存在,才會有存在的實感。--這正好是劉式電影體現的愛之吊詭。

附:劉式時光倒流的功效
1 填補錯失
2 製造(新的)錯失 
3 敘事樂趣
4 鏡花水月(在另一時空)

劉鎮偉重要作品:
賭聖 (1990,與元奎合導)
九一神鵰俠侶 (1991,導演掛名:元奎,黎大煒)
九二黑玫瑰對黑玫瑰(1992,導演掛名陳善之)
東成西就(1993)
花旗少林(1994)
回魂夜(1995)
西遊記(1995)
超時空要愛(1998,導演掛名黎大煒)
無限復活(2002)
天下無雙(2002)
情癲大聖(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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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ly 11, 2006

其實沒有出發

有時覺得你肌膚很柔軟
有時覺得燈已暗
在未曾有屑的洞裡
躺著過去的人

鬧鐘響了
其實沒有出發的時候
你屬於倒影的倒影
誰奢言負負得正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怎樣也無法夢回相敘之刻

抱在手裡的頭愈來愈重
跌在霧裡的身益發虛空
你失掉我失掉的
註定不可能是的是
不可能真的真
不可能愛的愛

不可能敘的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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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ly 10, 2006

清晨六點之前

應該在清晨五時二十七分
我們揮一揮手
一個人影從梯口消失
趕不及回收

大抵在夢入時份
電視屏幕告別雪花
你看見睡著的你
彷彿遠離了自己

彷彿遠離了自己
彷彿遠離了你
你入睡發夢的卻是我
夢一個你不夢的夢

東方天際愈來愈黑
該是地球自轉改了向
不論倒下來會是誰
陽光灑入西邊的家鄉

從那邊昇起的光
海沒枯石未瀾
在左右手倒置的年代
你抿一抿嘴,在人靜夜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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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uly 05, 2006

這一課:品格?

如果我們視亞伯拉罕為聖人,那他一定是最不完美的聖人之一。

亞伯拉罕曾經因怯懦在埃及認妻子撒拉為妹,換取了喜歡撒拉的法老王的賞賜,後來變相連累耶和華降災給埃及,死傷人畜。他起初沒有子裔,於是在撒拉的主催下,唯唯諾諾,半推半就,納埃及的侍女夏甲為妾。有了身孕的夏甲開始對撒拉不敬,亞伯拉罕沒有怎樣調和這家庭糾紛,撒拉便把夏甲趕走了。

亞伯拉罕是令人失望的人,所謂信心之父,所謂萬民之祖,在人格上並不完美。

仰望亞伯拉罕的,他的作為並不能令人全部引為模楷,他的擅長,體現在那對上帝堅定不移的信心上,而這堅強的信心,既非建基於計算,衡量,也非一種教條式的盲信,無限威權面前的徹底拜服,而是一種不能言傳不易表達的,知行相即的行事模式,也即,在執行的同時體會到這行為的合法性,體會到行為的意義。

這種體會不是簡單的由上而下的如是如是,而是由上而下,再反照而來的如是如是,因反照而來有體會(明),因上下貫通而有道(誠);自誠明之謂性(順取),自明誠之謂教(逆取)。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有這反照,便承認了人味,承認了限制,而不是人無限化自己,循ideal的自是自持,以為有自誠明之能。所以亞伯拉罕不比約伯,約伯自以為不值得上帝苛待,因為他為上帝作了判斷,他自行了順取之道,亞伯拉罕的不完美,反而令他循行誠之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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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ly 04, 2006

Stalker Lee

以前,我喜歡叫他作香港羅蘭巴特,於是便有了誰是香港李維史陀,誰是香港德里達之類的爛gag,彷彿很自戀的文化社群。

但他寫的東西真有巴特的風流味,如風一般流暢,有奇異的性感,在大家還未時興本雅明和街頭考察時認同城市浪遊人,Bobo族一出,說不出的興奮;居然擁戴車路士(完全不可救藥的小資產階級意識決定論);一點也不是stalker。

因此,stalker當然可以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裝扮,一種調笑,一種影象遊戲;喜歡或能挪用stalker的起碼代表一種品味。

他喜歡貓,多年前寫了一篇關於養貓的情欲,交到我編的寵物版上發表,記憶猶新,現在更多讀者可以欣賞到他的自戀寫作了;大分歧密碼--光看標題便只知道那信手寫來手到意到的點子,然而,今天我最記得他的,仍是他說的那養貓和養狗的分歧:貓你是打算讓她上床的,狗則不是;你當然可以把狗當作貓來養,但狗其實都該在花園或床底有牠自己的竇。

龍床不如狗竇,他也許也明白喜歡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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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ly 02, 2006

ideal

巴西居然連續第三次在世界杯決賽周輸給法國,後者成了前者決賽周尅星?

夢幻組合沒有work out,或者說,最理想的總不能work out,蘇古迪斯和薛高的1982及1986巴西,跟今屆的巴西,都不能成功,反而平庸的1994巴西,被人看淡的2002巴西,卻能一舉功成......

1970的巴西之所以是傳奇,是因為ideal變成actual,這成為一個spectacle,不是八九民運,零三七一那種你不能預料的,由偶然迸發的壯瀾,而是預言的實現,是耶穌的降臨,是事便這樣成了的天開眼!

今年巴西的失敗,沒有人可憐他們,因為是他們自找的,不若阿根廷,不若1986年的巴西,因幸運之神不眷顧而功虧一簣;今年巴西的失手,除了怪責戰術太保守(彭利拿的保守適用於平庸的1994隊,但不適用於天才),部份球員的自視過高,可能也是要因,而這種過份的自信,不便是ideal本身的自持自是?

ideal由上而下,自為理所當然的實現,take it for granted,但真實並不是必然的國度,太多不是不得不如此的如此;如是如是,是反照的自然,不是順取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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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July 01, 2006

身體性

我在空白的文字檔裡敲上Physicality這個字。

能否用身體性翻譯這個字呢?

最近為一堆學術論文做翻譯,在連串-ity或-ism的字海語陣中幾經沒頂後,恨得牙癢癢的對人說,所謂學者,便是一句話用三句來說,把所有動詞化作名詞,所有主動語態變作被動語態的動物。

明白那種沮喪,但也不得不提醒自己;任何人在特定位置都有特定的角色扮演,因而會戴上不同的人格面具(persona),學者自然有他們在著書立說、出席學術會議、主持演講的假面,這假,不是不真誠的假,而是假借這塊面具去實現角色的任務。明乎此,與其嘲弄其限制,似乎不若探究一下這種學術台詞的必要在哪。

身體,body,corps,同一經驗指涉,以不同語言表達,便各依不同字根不同的文化指涉,追溯不同的譜系,可有不同的考據過程。中文的身很有意思,因為老人家會自稱作老身,古人問:身與名孰重,明確這個身字不是指physical body,不是指肉身。身,其實便是我,而我,從來是抽象的,是經驗的綜合和抽象,或者更貼切點地說,是那綜合和抽象經驗者。

我看見我的手,我看見我的肚,我聽見我的聲音,感受到吐出來的氣,嗅到自己的汗臭,但那手,那肚,那聲音的來源,那氣的出處,那汗味所依附,都好像聯繫在一起,彼此相關,然後在水銀鏡的反照下,我看見一個相對完整的軀殼,那彷彿能整合感官所指涉者的東西──那肉身。明顯,我的手我的肚我的出汗出聲處,都是physical的,都是一種有別於心靈(mind)或精神(spirit),有形相有質料(material)的經驗感官對象,可以用物理學定律去探究,然而,那將那一切聯結一起,承托/盛載/綜和的那個體,好像可以叫作主體的,卻不是某一特定感官的對象,也不是五感的總和,而是一種通過活動,透過舉手投足,透過整體的想像,透過呼吸作功,體會/領受而來的肯斷結果。(梅洛-龐蒂便曾用phantom limb解釋身體/主體的超驗性。)在外面,是空間的變化,在內面,是時間的流逝,令我們掌握到主體。

身(我),作為一個體,本義便是主體,而這主體,是令我成為我,令我成為可能者,是令知覺/經驗/時間感取其為可能者,這令xx成其為xx的,便可用xx性作表述。所以身體性,意思正好是令身體成其為身體者,這裡面還有一重傳統形上學的轉換,這令xx成其為xx的,是一種性質,而此性質,則是某一個體所具有。

有點累贅地說,身體性,便是令身體成其為身體的性質,而此性質大抵是某一個體的性質,身體論述盛行之前,人們會傾向說這個體便是主體囉,身體性是那主體的身體本質,沒有了此性質,身體便不成為自己。可是,身體的本質這種提法,難道不便是最違反身體論述的嗎?因為那意味著,身體之為身體,是由不是physical的心靈或精神所決定。

physicality的提法,是要肯斷,令physical成為physical的,沒有脫離那肉身本身,沒有脫離那欲望和質料的,那好像能從水銀鏡反照出來的相對完整的肉身。那是用受傳統形上學影響的組詞法去反傳統形上學的一種嘗試,你不能說它其實便是Body,因為從組詞法和策略而言,它其實相等於bodility,一句多餘累贅或架床疊屋便否定箇中的思路,便不免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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