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31, 2006

道通一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危憰怪,道通為一。

老子講道生一,莊子除也講道生一(不過是符號學上的生),也講道通一,這一,便是齊物,即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但這一,並非概念那普遍的一,不是共名,不是名家和惠施那一套。天地一指,萬物一馬,惠施也可以說,但莊子是以實踐的道把天地萬物都平齊起來,不是以頭腦和理性思考一個普遍性。

可,是就規範(prescriptive)和應然言;然,是就描述(descriptive)和實然言。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沒有事物不在規範和描述中,意味著所有事物都是符號化的事物--本無所謂事物,在指謂中,在可中,在然中,便成為事物;正如本無所謂道路,你經過了,行出一個軌跡,一道留痕,你足下便出現了路。

《齊物論》中由「以指之喻指之非指」,至「是之謂兩行」的這一段,可謂莊子全書的樞要。這一段上承提出「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此)」,並且彼此相互依待而有的彼是方生之說,指出道樞在於打破對偶性(彼是莫得其偶),而這道樞便是解決儒墨各是其所是,非人之所是,莫衷一是的樞扭,也是成心自困,轉瞬隨形而化這大哀的靈藥。如何打破對偶性呢?如篇首南郭子綦坐忘喪我,領會天籟,固是--這是超越體證。但總不能長時間都枯坐在几旁啊,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也能打破對偶性,與天地萬物為一這更進一步的內在體證,不可或缺。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然於然,不然於不然--這便是就其自己肯定自己,剛好和上一段中彼與此,是與非的對偶互舉成一對比。在<x for x's sake>一文中我嘗試講出這知其然(可),不知其所以然(可),因而言自然(自可)的理路;但莊子更精簡,光指出事物都是指稱中規範中的事物,換言之,都是限定中的事物,故此,看似很相反相異的(如醜女與西施),只是在各其的限定中成其為自己,故需以道的實踐,令一切限制皆可破,而這打破了限制的自己,才是自然。

其分也,其成也,其成也,其毀也,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事物成其為自己,是因為破裂,是因為有分際,各依其限,所以這成,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存在了,便不成立,便會消失。達者,便是至人神人聖人之類,在《逍遙遊》裡,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裡進一步說明如何是這無己無功無名,那便是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這一句話可以直解作無用之用,莊子有很多寓言故事講這無用之用,《逍遙遊》末段的大瓠之種及那叫做樗的大樹,《人間世》的櫟杜樹和商丘大木,都是講一般人不曉得有甚麼用處的東西,往往反而自由自在,得終天年,這不材之材,到《山林》更深化闡示為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所以無用之用,也是處於有用和無用之間,也便是兩行。

但寓言始終只是故事,說理上要講清楚還是可以講清楚,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正好是一種生活實踐,透過這實踐,把身邊的人和事復通為一。庸是平常(平庸)之用;用是以實踐作用貫通,聯接生活上各種遭遇和細節;因這聯通,因而有所得,而這得,在老子那裡,便可直寫為德(有所得於心)。

因是已--便停在這裡吧。是甚麼要停呢?當然是莫衷一是的紛爭,那各是其所是,為他人所非,而又非他人之所是。就停在這為是不用的境界,這境界便是那天鈞/均,那心靈的天秤,有時又叫作天倪(就倪端講)。打破對偶性,心齋坐忘,逍遙無待,得聞(得接)天籟,甚麼也在你的面前,你的心的天秤上,如如平等。達到這個心境,但這心境如何來的,有何根據,卻不必細究,因為本來沒有所謂道,開步走足下便是道;本來沒有甚麼心靈的天秤,萬物平齊現於跟前,你的心便宛如天秤。

朝三暮四,是莊子在論理中再插入寓言,說明事物因各有其分(猿猴看重朝早的食糧)才有不同,同時突出了狙公和眾狙的紛爭,出路嘛,便是那一句和乎是非而休乎天鈞(另一個說法便是: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 ;在《應帝王》中則是至人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置身三岔口,兩條路,不曉得要走哪一條;莊子的答案是:心靈天秤上萬事如如平等,沒有特定的肯定或否定,心意沒有偏好迎送,有反應但不留痕,因而做到所謂「物物而不為物所物」,這時,有哪一條又有甚麼分別呢?兩行便是走哪一條都成,反之,走哪一條都不成(都始終有一天會後悔當初為何不走另一條)。也只有邁出了腳步,真正訴諸實踐了,那才是真正的寓諸庸,真正的兩行--由超越體證過轉到內在體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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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rch 23, 2006

動物之為我

德里達遺著《動物之為我》(L’animal que donc je suis)出版,未有機會立即拜讀,但這幾天在讀的也是關於動物的思考成果--Raymond Gaita的《The Philosopher's Dog》 ,足夠勾起我對之前兩頭犬的思念,和今天還在的那頭犬的疚歉。

作者是一個在農場長大的人,自少便認同了與其動物受苦,不如將之人道毀減的說法,有一次,他的狗把一頭挑撥牠的街貓咬到重傷,見貓痛苦難耐,他二話不說,便想拿鐡鏟將之解決,由於女兒救貓兒時也被家犬(一頭叫吉卜賽的德國牧羊犬)弄傷,照料她之後,回過神來,重傷貓兒已不見蹤影。這貓想躲起來等死,這是貓的特性,他想。

往後的日子,作者妻子不下三次說聽到貓的叫聲,但受了如此重傷,不可能活的,大家都這樣覺得。然後奇蹟發生了,貓居然完全康復了,而且再次向幾乎咬死牠的家犬挑撥,中國人說:貓有九條命,作者沒有引述,只指出了:很多人會因此事同情那貓而責備他的狗兒,但他不覺得,因為街貓既然選擇了玩那刺激萬分的死亡遊戲,便要付出隨時會賠上性命的代價。

不錯,貓會選擇,而且要為此為其行為負責!作者要帶出的是:人對動物,有時會有道德期許,我們對待飼養的動物,有時會待之以家庭的成員,視之與人無異--牠有病,不惜花費巨資為牠治病;不小心弄痛了牠,會求牠原諒;時時考慮牠的well being;會和牠說私己話,假設牠聽懂......正因為如此,我們也要求牠們不能攻擊我們的孩子,不能喜怒無常,守一定的紀律,盡一定的任務(如捉老鼠,如看門口),你可以叫這作馴化(taming),但正因為有了規範和約束,動物才如人,其選擇才具備意義。

因而,我們無法不尊敬馴化動物的尊嚴,正如我們尊敬他人。Raymond Gaita因而反省,輕易以為殺死重傷的動物是人道行為,是魯妄以至僭妄的,他的狗兒有一次斷了後腿,一度他也動過把牠人道毀減的念頭,但當他看見澳洲哲學教授Cora Diamond為他那一雙後腿都切除了的狗,設計出一個由木頭車改裝的助行器之後,便汗顏不已,我們下結論實往往過速過暴。

當然.我們尊敬愛護我們的寵物,卻對食用別的動物,有意無意殺死的動物,可能沒有太大憐惜。這便是我們的不一致,也如我們對親人,對同胞,對認識的人,具體態度總會跟不認識的人,以至被認定是壞人,敵人的人,大相逕庭。對於這種不一致,作者建議我們必須首先接受,而不必強求一致,強求一種普遍化的律則。狹路遇到一條毒蛇,想像到牠可能傷害你的狗兒或女兒時,你第一時間做的,不便是把牠打死嗎?不錯,你可能又犯了一次僭妄之罪(毒蛇可能沒有攻擊之意,可能比你還驚恐正想逃跑),但如果你就手旁觀,然後以慈悲心腸為理由/藉口,那麼,你可能才是真正的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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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rch 21, 2006

齊澤克的虛實遊戲

毫無疑問,齊澤克(1949- )是當代最令人雀躍的知識份子之一,不因為他提出了甚麼驚天動地的理論,助我們重新認識世界,而是因為他每每能活用拉康、馬克思、黑格爾的理論,對當代種種政治和文化議題提出了跟一般人完全相反,卻又藏著深刻洞見的看法。

齊澤克在第三十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的《The Reality of Virtual》那超過一小時的講演中,帶觀眾從聖誕老人游走到民主政治,對信仰的各種形式作出了抵死復發人深的反思;在他引人入勝的議論中,《仙樂飄飄處處聞》原來可以是反猶電影、《衝上雲霄》海軍陸戰隊員的歌聲原可思入風雲、《人間交叉點》其實在歌頌享樂人生。

「如果你像荷里活那些不讀書的蠢蛋製片,只需要別人說出哪裡是笑位那樣,用槍指著我,要我用三句話解釋準備幹的事,那我會說:操他媽的意識形態,操他媽的電影分析!我關心的是:如果你留意心理分析理論的核心部份,留意這甚至連佛洛伊德也忽略了的地方──超越快樂原則的死亡本能,你會明白,唯一讀通死亡本能的方法,便是把它放在逆反主體性觀念的背景中考察。」(艾力甸.拉斯莫森:《訪問齊澤克》,2003年9月23日,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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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rch 16, 2006

迷失決勝分

活地亞倫新作《迷失決勝分》以下面一段說話開頭:

The man who said"I'd rather be lucky than good" saw deeply into life. People are afraid to face how great a part of life is dependent on luck. It's scary to think so much out of one's control. There are moments in a match when the ball hits the top of the net and for a split second it can either go forward or fall back. With a little luck it goes forward and you win. Or maybe it doesn't and you lose.

運氣,來自隨機,你不可預知,正如擲骰子,理論上擲到六點的機會每次是六份之一,但你便可以擲六百次也擲不到一次六點,又或者,你連擲十次,每次都是六點。

一般人相信能夠自控自制,能夠自主,一些人便以此為自由,弔詭的是:隨機也是自由的另一表述,正因為不可以預定,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因害怕失去自由(自主)而拒絕接受自由(隨機)。

我們害怕運氣在人生中扮演太重要的角色,因為那會弔詭地失去自主,但電影展示的,尤進一層,因為片中男主角做了很大的壞事(殺死所愛,殺死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殺死無辜者),卻因運氣而逃過制裁,裡面有一幕,他引用Sophocles:沒出世便是最大的幸福。他還說到:如果我被揭發,那是罪有應得,如是則人生還有一點希望......

壞人最終逍遙法外,令人立即想起莫泊桑的《俊友》,想起黑澤明的《惡漢甜夢》。這是很強的悲劇性,因為良知無能,正義失蹤,倫理墮落,自由成為詛咒,觀眾離場,難免陷入極深的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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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rch 09, 2006

仇恨

村上春樹在新作《東京奇譚集》<品川猴>中提到嫉妒,提到所謂嫉妒的這種心情,和現實的,客觀的條件不大有關係,也就是說並不會因為比別人條件好就不會嫉妒別人,而比別人條件差就會嫉妒,那就像體的腫瘤一樣,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地方自己生出來,沒甚麼道理地,不顧一切地漸漸擴散下去。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阻止。並不是幸福的人就不會生腫瘤,不幸的人才容易生腫瘤。就跟這個一樣。

的而且確,嫉妒跟條件無關,誰沒有試過嫉妒呢?在公司的同事比自己先升級,或在學校班上哪位同學受到老師特別偏愛,或鄰居有人中了高額彩券之類的......這只能算是單純的羡慕,讓人感覺到那真不公平,有點生氣。這種輕度的嫉妒,大抵不會有甚麼大礙吧。可是,如果是重度的話,卻沒有這麼簡單就了事。那就像寄生蟲一般會沉甸甸地盤踞在人的心裡......實際上,就像抱著一個小地獄似的。

說得真好啊,我看著這些文字時,心裡想著的,卻不是嫉妒,而是仇恨,盤踞在人心裡的仇恨,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於是,再看多一遍 《多情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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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rch 03, 2006

Solitude

這天,談起Solitude和Loneliness。

我記得禁不住和你提起村上春樹在短篇小說裡提到的,那幅室內的畫,我不理會已說過多少次,仍是再將那看得女主角垂淚的熨斗靜物斗室圖畫,那不知何時不知哪處扭曲了的圖象,重述出來。

但我真能重述嗎?

假如Loneliness是一種你想找人陪伴的無力感,一種令你不得不找東西填塞卻又愈填愈空虛的空虛,那麼Solitude是否便是你處於峰頂,處於荒原,處於井底的獨然呢?高處不勝寒,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面對四周無形的壓力,面對那深深存在同時是荒謬/疏離/陌生的感覺?

獨然的你,不同於周遭,無論你用凸起或凹下作圖象譬喻,無論能量是外放(積極)或內塌(消極),正因為這種差異,你不得不感覺到那壓力,那同一性向你施加的壓力。

可是,村上的Solitude並不是這樣啊,我嘗試這樣想像,表面看不出來的扭曲,然後你突然破空一刀,有甚麼在空中被刺破了,流出了嘔心的膿液。

是《象的消失》吧--每天都到動物園看象,然後象和護理員消失了,在消失前的一天,如常去看象的敘事者發現了一點異樣,只是一點,一點一般不易察覺的扭曲和差異。在與女子的約會中,敘事者禁不住和她提起這有點無聊的事,之後大家便沒有,亦不可能再見了。

有甚麼東西從那破口流了出來,彷彿在岩層的斷裂接口,複合性呈現了,看見的人轉過臉去,他/她不忍,或者厭惡。

我立即想起一位同志如何在家人圍坐晚飯的時候向大家交代自己的性傾向;就在大家最沒防備的一刻,大家傳著菜談著閒話之際,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們知的,我是Gay。

沒有停頓,沒有詑異,晚飯如常進行,大家好像沒有聽見,也好像真的一早知曉,他把事情做完了。

藝術家透過創作,把內臟咳至露出體外,大家都別過臉去,大家都沒有看見,整全因而在大家的視而不見下到位,藝術家把事做完了。

那醜陋,那被厭惡的,那邪毒,那扭曲,那令整全成為整全的一切,因破裂而被掃到鏡後的一切,便在大家看不見的眼皮底下,訕笑我們的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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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March 01, 2006

死亡為甚麼真確

Levinas在La Mort et le Temps中如此寫道:

死亡是一個點,對這一點,時間維繫著它整個耐心。

死亡暴露了在生時的掩偽;作為表現性運動的消逝,作為行為的停止,死亡令生命掩蓋著的東西顯現出來。的確,正是所謂活氣,正是所謂生生不息,令事物顯得生機勃勃,顯得帶上了創生的意義,仁的感覺,諸如此類,生,或仁,由始至終便是一種反應,死亡便是沒有反應,死亡令反應遮蔽了的東西顯露,並且將它留給解剖,留給醫學檢查。

時間總被耐心地等待,正如真理,總被耐心地等著,以作為終點的,以「總會到來/遲早到來」的方式,被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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