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5, 2006

見鬼的城市

一個怎麼樣的城市,才被稱作Haunted city呢?

有鬼,見鬼,鬧鬼,有一種鬼靈陰森之氣籠罩的城市,世上有這麼一種城市嗎?

一切都是隱喻(metaphor)?亞里士多德在《詩學》對隱喻作出了經典定義:隱喻便是把一個事物的名稱轉用於另一事物,一就是從種轉向類,一就是由類轉向種,再不是便根據類比關係從種轉向種。Metaphor的第二個字根phora,便是一種位移,一種變化,透過移動和變化,我們借用了某一個事物的名稱,例如說Haunted City,轉到另一事物上,例如說香港;香港是見鬼的城市。當轉移成功,語境確立,我們甚至不消提出原本事物的名稱,一提起Haunted City,便曉得是位於南中國珠江三角州,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創造了經濟奇蹟的地方了。

但甚麼是見鬼的城市呢?世上根本沒有這種城市。見鬼的城市和鬼屋(haunted house)不同,當然也有人可以振振有詞宣稱世上沒有鬼屋,但我們的社會民間文化卻很清楚,透過傳聞把城鄉的某一些居所稱為鬼屋,而我們也很清楚,進入了被稱為鬼屋的地方,可能會有些甚麼遭遇。我們不用真的有進入鬼屋的經驗,便可以掌握所謂鬼屋的意義;這和Haunted city不同,我們其實不怎樣了解,甚至不怎樣能想像所謂Haunted city的實義,是一座佈滿鬼屋的城市?是好像人被鬼靈附身那樣,被幽靈鬼怪附上了的城市?

我們借用了別的事物名稱,轉到目標事物上,是要以那別個名稱所帶有的意義,用到本來用不上的地方,從而產生新的觀念新的看法,當然也附連了新的感覺。作為隱喻,Haunted city這個名稱本身沒有明確的意義,於是我們反而須在它的應用上,在進入被喻為見鬼城市的過程中,經驗那城市的生活,思考那城市的問題,反過來去確定/掌握它的意義。

2006年7月24日星期一,農曆丙戌年六月三十日,香港天氣異常悶熱,一層厚厚的smog罩著全市,人在其中,呼吸困難。下午時份,部份地區電光大作,風雨交加,兩小時內閃電超過二千次,西貢白石台附近落雹,令人想起電影《強戰世界》(War of Worlds)的場面。

《強戰世界》中的閃電(不行雷),是外星人乘電下降地底,駕駛早已埋好的三腳戰車,回到地面見人就殺。落雹,中國人傳統視為不吉利,何妨是在大暑天?關漢卿《竇娥冤》以來,「六月飛霜」,向被視為人間怨氣深重的兆象。這一天走到街上,的確有一片陰氣罩體的感覺。

更要命的是,六月三十之後的一天,正是農曆七月初一,連續十四天祭祀群鬼,超度游魂的盂蘭節會,便告展開,這一天在這個城市走動,你很容易感受到一眾餓鬼快從某處撲出肆虐。

何謂陰氣?不正之氣?令人不舒服的氣流?具體說來,是城市污染廢氣冷氣機熱氣和熱帶濕氣的綜合吧,配合高溫的話,便將暴露在其下的人體緊緊包裹,產生焗悶憋死,很不自在的感覺;配合低溫和風的話,則令人彷彿被攝去魂魄,不寒而慄。--不會人人都看到鬼,但鬼影幢幢,鬼氣森森,則可以無風起浪,疑心生暗鬼。

在這個城市居住,要疑心生暗鬼,實在太容易了--回歸快十年,爭拗天天難息,是前宗主國撤退前埋了數不清的政治地雷!吃了雞發燒,是H5N1!在鬧市中有陌生人向你走來,小心騙徒!領匯一度不能上市,幕後黑手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西九龍文娛藝術區遲遲不能上馬,背後該有耍不清的陰謀;每天吃下喝下的食物飲料,久不久便輪流有報道聲稱它們致癌有毒隨時取你老命......

在一天二十四小時裡,你曾喊出多少聲和「見鬼」同義的助語詞?Shit!?媽的!?Dammit!?天啊!?Holy Christ!?頂!?屌!?.......

不正之氣,又可稱作戾氣。是的,到處感受到這麼樣一重氛圍的城市,大抵便可叫作Haunted city了。

不止少數人研究過,為甚麼靈異題材的小說,漫畫,電影,電視一直在香港如此吃香。這個現象可以有多個解釋,但其中一個最見鬼的解釋,該是跟香港人都有病相關吧;不正之氣,化為癘氣,觸之即可發病,甚麼病?毋庸多說了吧,還不是精神病?

用精神分裂或心魔解釋靈異經驗,一直是不欲迷信者選擇面對鬼怪的路途:見鬼是異聽幻視司覺失調的結果。不過,走出病理學和煞有介事的心理學範圍,「香港人都有病」,後面的文化命題其實是「香港人不得不有病」,這個城市不得不成為Haunted city。香港人都有病,說到底,只是又一個文化隱喻而已。

德勒茲(G. Deleuze)和伽塔利(F. Guattari)在名著《反伊迪帕斯--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症》(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nrenia)中明言,欲望機器是機器,不是隱喻!他們這樣說時,是要對反於傳統對精神分裂的論定--患上精神分裂的人,精神會完全跟現實脫離,無法回應現實訴求也無法處理現實問題,而只能用種種心理機制自絕於世界;然而,在文明社會,跟資本主義機器配合的欲望機器,卻是現實的,它可以理解為打斷的系統,在現實中介入,切斷一個又一個流,像上生物學課取一個標本的橫切面放在顯微鏡下研究;透過截下,產生分裂,欲望生成。

嘴巴切斷食物流,成為吃的機器;切斷沉默流,成為說話的機器;切斷事件流,成為新聞報道的機器......每一個器官,都可以是不同的機器,而每一個機器,生產出形形色色的欲望。

我們都不得不成為切斷一個又一個流的分裂者,因為只有這樣,我們的欲望才出現,也只有這樣,欲望在得以在資本主義文明社會被確認,運作,並指向實現。分裂,是欲望機器化操作所展現的方式。

在這個意義下,我們大抵早已讓這個城市的某一些流給切斷,產生了見鬼的欲望(又或者更貼切地說,見鬼的見鬼欲望)了。我們情願見鬼啊!給切斷了的氣流,不恰好是不正之氣嗎?不正好是陰森靈異,鬼影幢幢的前導(precurser)嗎?欲望(desire),是對缺乏的抱憾,欲望女體,意指缺乏女體的話,我們有點捱不過去;欲望銀子,亦即意向排除窮困,遠離缺乏金錢的遺憾。那麼,沒有了靈異鬼怪陰氣邪風的話,我們會抱憾甚麼?

是甚麼流給切斷了,以至我們要抱憾不見鬼?這問題大概是Haunted City這提法最發人深省的其中之一吧,由是我陷入一重深深的,見鬼的沉思裡。
(攝影:李向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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