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31, 2005

道生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以老解老,這一,當是那道出之道,作為概念表達的道;而二,自是無與有,所謂無名(以無名稱之,也是有名)與有名,是道的正反表述,也是以無欲和有欲實踐體會的兩個境界;三,則是有與無,有欲與無欲,有名與無名,作用地同一起來的玄,而由此玄而論解化生萬物的宇宙論述。

域中有四大,而人(王)居其一焉。這四大,便是天、地、人、道,如果說道生一而二而三而萬物,是用宇宙論由一開多的句式把道跟天地萬物聯繫起來(箇中當然可再細分:人法地,是人文綠色哲學;地法天,是自然科學;天法道,是形而上學,道法自然,是超人文/天文/形上學),那麼提出四大,便是倒過來用化約論的句式,將天地人事跟道聯繫起來;前者用一個字,後者用一個字:

人(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裡道是一,天與地是二,天地人為三;而自然,是道的源頭,因為道非他,不過自己如是,自然其然;道生一,也便是道生自己而已。分開說是萬事萬物,而此萬事萬物須在作用(玄)之中,也須在自置於世界(天地)中的人,以其實存勾聯;合起來說,都是自然。自然,是無稱之言,無所指之指(指向自己,自我消解之指);道,須還歸這一意義上了解。

以莊解老,則是《莊子.齊物論》的語句:

天地與我並生 ,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于連(Francois Jullian)在《聖人無意--或哲學的他者》(Un Sage est Sans Idee)中解讀這數句時完全做錯用神。他這樣寫道:

「道家的莊子借用相對論的論據,卻並不固執於此;確切地說,他並沒有"超越"這些論據,只不過不會因此而排斥其他的。......所有相對論必然導致走向"一切都是一"。......差別泯除了,一切混淆在一起(從邏輯上和本體論上混淆在一起)。......道家的思想家也說"萬物與我為一"。既然差別是相對的,那麼天和地,一切都是一(惠施--對於惠施來說,天地為一不是形而上學的假設,而是邏輯學上的結論;比較中國另一個詭辯派學者公孫龍的話:"指非指","馬非馬";由此又可以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很奇怪,于連曾師從唐牟,為何會有以上的解讀?「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的上句正好是:「以指之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之喻指之非指也,以馬之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之喻馬之非馬也。」莊子明白地宣稱公孫龍指物論和白馬非馬論不及他的齊物論;指物論和白馬非馬論都是以詭論的外貌引入概念的獨立性,強調分殊,旨在一一明晰把握事物;相對之下,惠施(莊子的好友)則強調普遍,旨在掌握事物的共性共名,兩者同屬名家,重視邏輯,一主殊一主一,只是各有各策略,其實並無理論上的分歧,相反,莊子和他們有很大的不同。

于連對「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的解釋,似乎是依惠施的看法,《莊子.齊物論》這裡便變成引用惠施之說了。然而,看深一層,那其實那只是于連認為相對主義必然導生的結論,惠施本人也不一定如此,況且,莊子明明提出了以「非指之喻指之非指」和「非馬之喻馬之非馬」,那是一種清除固有觀念的手術:你說馬是馬,白馬是白馬,所以馬不是白馬;我便說馬根本也不是馬,因為作為一個概念,它是有限和固化的,真實的事物根本便不是指表它/他/她的概念。你說用來指表的是符號,被指表的是對象,沒有不被指表指稱的對象,但對象不便是指表;我便說我也同意指表的符號並非其所指的對象,那要了解這一點,不便是拋開固有符號便成了嗎?空談一大輪,頭腦只會愈纏愈緊啊。

天地一指,萬物一馬,是拋開概念符號,用人生實踐證成的齊物自在境界,而非理性運思的邏輯結果。這是莊子和惠施表同裡異的地方。如果用惠施的頭腦在看「天地與我並生 ,而萬物與我為一」兩句,固然不相干,再移花接木成為相對論觀點,下面便以為莊子是用歸謬法來論理了:

「......莊子接過這個論斷,又說:萬物為一,而且我這樣說了;我一說萬物為一,那麼我的"說"與"一"加在一起成了二,便否定了萬物為一。因為,我們由此就可以累加起來:"萬物為一"是一,再加上我說"萬物為一"的話,這就等於二,二再加上"萬物為一"的一等於三了,這樣一來,便可以無休止地計算下去。這一論斷和一切其他的論斷一樣,也是自相矛盾的......」

于連認為,莊子不取相對論必然導致的萬物為一論(惠施的"同萬物"說不便如此),也不取本體論(或哲學本質主義)區分存在與道德,而是採取了第三條路:「既不消除差別,也不肯定差別,而是盡可能接受差別,順應其具體的特點」。這是對莊子以至道家最粗淺的了解,但大體不差,也即順任自然,是道家實踐法門其中一層(但順世須配合超世及遊世,不然此順便成了順民之順,成為保守主義的天大藉口)。只不過如此讀解《莊子.齊物論》這段話,不免有點暴殄天物了。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天地與我平齊為一,那便並非言語所能及的實踐境界,不能稱之為有。(無)

「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但如果我們要提及這境界,則境界便落入話語之中,稱之為一,便不是無了。(有)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話話中的齊物境界(所指)與指表符號(能指)相加為二,這兩者再加上原本的境界(對象/他者),便合成三,組成了作用上的三角結構。(玄)

莊子這段話,如不扣回老子,則便無法說明為甚麼要停於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似乎是無人可以無窮盡地計算下去,所以實用地停在這裡,但如果回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則莊子其實是示範了言文指表的次序結構,換言之,老子用的是形而上學話頭(有/無/玄),莊子用的是符號學話頭(對象/所指/能指);老子展示的是形而上的道生成世界;莊子展示的則是符號生成世界。透過莊子這一重透視,老子的道,便可歸入大他者/超越對象/物自身/純粹潛在(pure potential)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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