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01, 2005

雙向自戀與雙向發聲--長恨歌


如果說王家衛拍的電影或多或少總露出他的「上海根」,則《長恨歌》展現的「上海情結」,大抵不只限於導演關錦鵬的,而可能是特定年代某些香港人所共有。

看過電影的人都在說,關錦鵬的《長恨歌》把王安憶的《長恨歌》轉化了,一部以上海為主角的小說,成了以女人王琦瑤(鄭秀文)為欲望對象的光影敘事。李照興說得好:「就像專注在女人忘了城市來看」,但那不也是「我們習慣用女人來想像上海」的緣由嗎?因為「上海不可以沒有像王琦瑤這樣的女人,沒有的話,上海會創造一個出來」......

希望在某個人的身上呈現城市的個性,關錦鵬絕不是第一人,他更依循的傳統是,用一個人的生命起落鋪示她所置身的歷史洪流和時代變化;但卻是以他那抽掉具體對應性和社會性的方法。

關錦鵬前作《藍宇》裡的一九八九年北京,看不到任何天安門鏡頭,反而是胡軍如何在自己的辦公室內焦急,又是如何上街和劉燁相逢,歷史事件隱身在個人情愛遭遇之後,這比張愛玲在《傾城之戀》用城市的陷落成就一段戀情更進一步,因為在關錦鵬的電影世界,一個城市的歷史,重要性肯定遠低於純粹的愛情。

關錦鵬不止一次用另一部前作《胭脂扣》跟《長恨歌》比較;《胭脂扣》是一部怎樣的戲?香港石塘嘴舊時風月,對不少治香港史的人來說十分重要,但在《胭脂扣》裡,一切只是如花(梅艷芳)和十二少(張國榮)生死愛慾的布景板,而瀰漫全片的那股傷感的愐懷,與其說是以舊香港為對象,以某個年代為對象,不如說是以一段不可能再在今天出現的情韻為對象吧。地方和時代,是因為情色而成其為鄉愁,情色不再,導演的工作便是重塑它曾可以的時空,創造出那個它還可以寄寓的身體!

王安憶在《尋找上海》提及一九八七年在香港麗晶酒店看到的香港夜景,並從中發現上海冉冉升上海面,已廣被論者引為美談。真正的上海只能在香港找到!?這不止是歷史文化變遷的機緣巧合,而是一種形而上的領悟體會。王安憶曾公開表示,她在新上海裡找不到上海,很多人簡單視之為文化鄉愁病發作,又或者,把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固化實體化,把化石端入懷中。殊不知,那涉及了那必須在他者反照之中發現自我的魔鏡效應。

《白雪公主》的魔后對著魔鏡問:「魔鏡魔鏡,誰人最美?」她不是要一個符合她期許的回答,她要的是她欲望創造的回答。魔鏡後來回答不是她,並不是作為超我(superego)而令她夢醒,而是誘使她透過妒恨而進一步自溺。於此,這面魔鏡和水仙花少年納睡斯(Narcissus)面對的春泉其實並無二致,分別只是春泉令納睡斯正面愛上自己,魔鏡令魔后透過消滅「他我」(根據原版格林童話,白雪公主是她的親生女兒)完成自我重認。

巴西人氣作家保羅.科埃略(Paulo Coelho)在《煉金術士》(The Alchemist)卷苜援引王爾德所寫的水仙花少年故事--納睡斯痴死之後,湖水因過多的眼淚而由淡變鹹,山林女神知道湖是因為惋息納睡斯而哭後表示不感詑異,因為它是最能近距離欣賞少年的,誰人都會可惜美的消逝。

這時,湖卻問:「納睡斯長得美嗎?」女神大驚:「有誰能比你更清楚這一點?」湖水沉吟了一會才道:「但我從未注意過他的美,我之所以為他而哭,是因為每次他坐近我時,我能從他眼睛深處看到映照出來的我,看到我的美麗。」

這個極美的自戀的故事也發生在《長恨歌》那香港和上海的雙身關係裡。關錦鵬接受訪問時承認,他有很深的上海情結(因而拍出了《阮玲玉》?),但他現在已不喜歡上海了,因為雖然上海是中國電影的發源地,但隨著新中國改革開放,上海的本質已起了根本上的變化,在這點上他進入了王安憶,但他不止於做納睡斯,他不止於以上海人的欲望重現不再的時空,構造可能的身體,助長某種鄉愁的消費;他不止於拍出一部上海的《胭脂扣》,他勿寧化身為納睡斯腳下的春泉,倒過來在上海的幻象中尋構另一個同樣不再的香港繁華夢。

對上海人來說,禮失求諸野,流亡香港的上海人,反而保有今天上海不再有的優雅和從容,這樣便有了王家衛電影中的上海元素;對香港人來說,這些上海人反而因當時他們的身處香港反過來提醒大家,香港有過那麼一段廣納包容,充滿可能性的歲月......香港身份,在王家衛電影中以上海移民的記憶悄悄建立了。關錦鵬這回倒過來說一個上海故事,上海觀眾可否從中建立一個(原)上海身份呢不容我代答,但《長恨歌》用香港演員(梁家輝和鄭秀文),用也慣與王家衛合作的張叔平任美指/剪接,一切不便十分清楚了嗎?

「在自己的城市看不見城市」,是電影《長恨歌》為王琦瑤(大抵同時也是王安憶)命運所作的詠嘆,反撞回來,對關錦鵬一代的香港人來說,時至今日,又是否不得不以別人城市說其實是自己的故事?王琦瑤愛上強逼她的男子(殖民地情結),不斷甘心受男人欺騙,實用(從不忘記金錢的重要),賣乖(及時向新中國損獻房產)......哪樣不是香港人的寫照?如果說我們慣於用女人形容上海,我們不是更慣於用妓女形容香港嗎?王埼瑤不是妓女,但在政治正確和女性解放的觀點來看,她連妓女也不如!

不過,電影並不限於展示這種不見相看,相看不見的互為詮表關係,因為鏡頭在在表現的,正好是那種自戀的美。你願意的話,可以說王琦瑤其實沒有愛上任何一個男人,她愛的其實是自己在那些男人身上自編自信的謊言,那眼球內映照的美麗,那股內在的,令人不可抗拒地陷溺其中的哀憐。

自戀的美和過去的聯繫是如此明顯,《長恨歌》只不過是水到渠成。湖畔納睡斯看到的自己只能是一種再現,一種不是實體或已不再存在的幻影,閉上眼後,這幻影便留在回憶。現在的必將成為過去,過去的則可轉化成為永恆--只要你自戀,只要你看到美。

《長恨歌》所有關於王琦瑤的特寫剩餘並非偶然,一個個放大了的鄭秀文臉容,宣示她不只成為敘事者(片中為她的終極仰慕者程先生,類比於《愈快樂愈墮落》中小柯的角色)的設定欲望對象,而且還在挑戰觀眾,專制地決定她也會是他們的。如果你過於認真地對待此事,反作用反效果將免不了,但如果你視那放大了的動作和身體為一種邀請,邀請你在可能有的反光映照中發現那美,你最後當有所獲。由是我視鄭秀文的話語和動作為一種發聲(utterance)--由香港扮演的上海,呢喃著囑咐著上海的可愛,而在你透過映照構造一切時,便會發現今不如昔的種種,古猶勝今的一切,總仍有美,原來是香港,同時是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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