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04, 2006

帕穆克:讀者神話的解構

雪的靜默。剛好坐在巴士司機身後的男人想,如果這是一首詩的開端,他大抵會把他內心的感受稱之為「雪的靜默」。
──帕穆克:《雪》

2006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穆克(Orhan Pamuk),可能是最擅寫小說開場的作家之一。估計將不斷被人引用的《新人生》(The New Life)開篇句「某天,我讀了一本書,我的一生從此轉變」自不待言,《雪》這一句也立即點燃了他的書寫火炬,照亮了打後當然歧路紛陳的閱讀道途。

有甚麼比《新人生》的開首更能宣示對「作者」的期許?寫一本改變讀者一生的書,不正是千千萬萬作者,即使不承認也放在心底的心願?帕穆克在這裡甚至勇敢得過了頭,他的「讀者」主人公受了一本書感動,奮不顧身去尋找新世界,這個世界當然和一名美麗的少女有關,然後他踏上莫名其妙的公路之旅,捲入一個可能與美國中央情報局和可口可樂公司有關的「陰謀」,有人遇刺(抑或只是失蹤?),到最後自己撞車。在書末,快斷氣的主人公看見了天使。然而,他心裡很清楚:他不想死!他也不渴望進入甚麼新生命!

如果羅蘭巴特曾經宣布「作者已死」,那麼,帕穆克宣布的卻是「讀者之死」。為了擁有意義,追求意義,創造脫離作者而生的意義,讀者不得不死!《新人生》卷首引用了詩人Novalis所言:「即使聽同一個故事,別人也會有全不一樣的經驗」。這難道不便打開讀者接受理論的大門嗎?帕穆克在後面要做的,難道不便是對這句話的解構嗎?

《新人生》為我們打開了一本改變讀者一生的「書」,但誰也不曉得裡面的內容,一切只是推想,以及從效果逆溯想像。顯然,那針對著「讀者神話」和「開放文本」而設的反諷結局,說明了內容從來是不重要的,因為它可以由讀者自己生天生地,神鬼神帝。當讀者是上帝時,他/她便不是自己(否定-死亡)。

與之相比,《我的名字叫紅》是這樣開首的:「現在,我除了是行屍走肉便甚麼也不是了。」進一步展示了讀者的焦慮和困惑。

《我的名字叫紅》的故事背景設在十六世紀,鄂圖曼帝國正逐漸瓦解。主人公捲入一宗畫師謀殺案,必須盡快找出兇手以自保;主人公也要重奪舊情人的芳心,障礙是她的家人、他的情敵。當讀者以為這是一篇混合類型的通俗小說時,立即便被多元敘事搞混頭腦,小說差不多所有角色都可以發聲,甚至圖畫和插畫的也加進來,令讀者由無所適從到逐漸發現,真正的故事主人公從來都是自己。正因為故事是你自己的(仿如說人生是你自己的),永遠由你重構和創造,你才不得不面對那深遽的存在焦慮,對前景又如此充滿困惑。

《白色城堡》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來表述這種讀者敘事的困惑。帕穆克以交錯第一身和第三身的方式,描述十七世紀一個威尼斯學者被土耳其人俘虜,發現「主人」竟是跟他一模一樣的土耳其學者。俘虜教授「主人」西方科技,同時接受阿拉伯文化的同化,最終二人的身份愈搞愈亂,終致彼此不分,成為對方。在意義創造的過程中,作者和讀者誰是主人互為主人這遊戲,玩到最後,唯有消解自身。

《雪》的篇幅比起上述三部小說都要長(faber版有四百三十六頁!),一個叫做卡(Ka)的男人被雪(土耳其話Kar)困在卡爾斯(Kars)這地方(典型的帕穆克文字遊戲趣味),但其實他是回來出席母親的喪禮,順道做採訪,調查當地女子因何自殺成風。他是詩人,但喪失了靈感。雪的靜默,內心儘管澎湃,但詩意卻不斷說拜拜,只能以「假如有詩」,只能以一個仿似是詩(「雪的靜默」)的表達,來為自己作悼詞。

讀者不久便曉得,一眾伊斯蘭女子的自殺原因,乃她們不願被逼在公眾場所脫下面紗。這固然是對西方號稱「解放」伊斯蘭婦女的政治反諷(強逼戴上面紗與強逼脫下面紗的暴力是均等的?),但同時也是一種對讀者主導作出反諷的同構。讀者「被逼」作為「作者」,如《新人生》一樣,只能一死。

在雪困的日子,卡重新獲得創作的繆斯,同樣來自過去人──這次是舊同學。他把詩都寫在手提電腦裡,但它最終被竊,然後帕穆克忽然在第二十九章現身,指出整個故事是作者在四年後,從卡的法蘭克福住所找到一份手寫筆記重構出來的(甚至有一幅雪花狀的故事結構圖!),書末卡甚至對帕穆克這個「我」說:「如果你有機會寫我們的故事,我會對你的讀者說,不要相信你寫我的,寫我們任何一個的任何一件事。距離這麼遠,沒有人會了解我們。」看著看著,一會兒帶點齊克果(Kierkegaard)味道,一忽爾分明是艾可(Umberto Eco)了。

《雪》雖然主要以第三身敘述,但卻設計了很多打亂讀者代入卡這角色的其他角色,一這以蔽之:在你期許慣性時打破慣性,在你開始嘗試適應另類時又來一段公式。讀者必須走自己的路,然後發現那是一條絕路。

今年諾貝爾文學獎落在近年英語界人氣狂飆的帕穆克手裡,可謂實至名歸。因為他的伊斯蘭文化背景,將之放入「後殖民」文學和「後九一一」省思的框架,方便不過,然而,帕穆克更彌足珍貴的,可能正在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示出讀者「沒有出路的出路」(Aporetic)這處境。而這處境,恰好是以「作者已死」為標誌的後現代文學開其諯。因此,僅僅以「後現代作家」為帕穆克定位,大抵是一種低估。他是「後後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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