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2, 2006

文獻狂熱

七十年代馬王堆帛書出土,逐漸有了帛書為尊派;九十年代郭店楚簡出土,很快也會產生竹簡為尊派的了。

每有新的出土文物,便發狂的傾向以之為基礎,解釋之前沒法解釋的問題;這是文獻狂熱的其中一種表現。

文獻狂熱,涉及文獻和權威的關係,誰擁有文獻,或者更重要的,是誰擁有文獻的解釋權,誰便擁有合法和合理性。患上文獻的熱病,也便是一種對解釋的熱病,同時是對史料的戀物癖。如果一切戀物真的到最後可追溯至陽具的欠缺,涉及一種替代,那麼,每一種新古文獻的出土,便散發出最性感的氣味,一種對史料器官的召喚,很快便會引生出以這新文獻為標的戀物式唯它論,看見一些新文句,很快,並且往往過快地,產生過敏的反應。

再以竹簡老子為例,丙篇中有以下的文句:
故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有正臣。

對應的通行本第十八章,作:「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生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一眼望去兩個版本的意思好像有出入,帛書(綜合甲乙本)的相應文句作:「故大道廢,安(案)有仁義;知慧出,安有大偽;六親不和,安(案)以孝慈;邦家昏亂,安(案)有貞臣」,帛書和竹簡相互支持,案是安之通假,由竹簡發展到帛書再到通行本,是增加了智慧生大偽的引伸,以及把前後句組的反問關係變成因故關係。

大道廢,有仁義,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的思路,但如果是反問句,那便是大道是仁義的條件;親和是孝義的條件,治道是忠臣的條件;前者是反仁義譏忠孝,後者則沒有反仁義饑忠孝,只是強調比它們更根本的東西,它們以之為基礎的原則。

孔子曾問禮於老子,老子是否如道家後學那麼譏反儒家,是一個疑問,事實上,正因為老子通行本中的論仁說義的章句,被一些前輩學者如錢穆等引之為孔先於老的證據,所以竹簡出土之後,不少人即以此,加上甲篇中「絕智棄辯」章(相對應通行本「絕聖棄智」章)中沒有「絕仁棄義」(而是作「絕偽棄詐」或「絕為棄慮」),證明老子的先儒因緣,甚至有點急不及待宣布,找到老子的原貌。

但其實只要多一點訓詁和文字的學問,和細心多作一點比較,態度便會有很大的不同;竹簡同一篇稍前位置,對應通行本十七章的,便有以下文句: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猷乎其貴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

「信不足安有不信」,通行本作「信不足焉有不信」,之前一般的點句是:「信不足焉,有不信」,當然,焉也可以作反問,即可點為:「信不足,焉有不信?」但若如此,便不可解,所以有些學者便懷疑竹簡中的安字,其實是像焉字的助語詞,又或者是等同於而或然,由是,大道廢安有仁義,可能便彷如:大道廢了,乃有仁義,又或者說:大道廢而有仁義,和通行本的意義出入不大。

因不是文字學專家,不能輕易判定該如何點句,但對竹簡這個安字的看法,大抵很有爭議,文獻狂熱很容易導致我們看到一種跟以前很不同的解釋可能時,便一個勁兒投身上去,作出一些輕率的結論,誠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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